潘海军
很早以前就想给父亲写点文字，但一直无从下笔，因为对父亲前半生的烽火岁月知之甚少。
父亲出生于1924年，是一位抗美援朝的国家功臣。1952年6月，带着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的荣誉，还有一本革命残废军人抚恤证，复员回到了故乡。
据《仙居县军事志》记载，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仙居籍志愿军中，立功的共有159人，获得二等功的全县仅8人。父亲用青春和热血，在枪林弹雨中成为了这光荣的八分之一。
父亲回乡后，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众多的子女，生活重负压弯了老实巴交的父亲的腰。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1970年出生的时候，父亲虚岁已经47岁。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父亲的脊梁就已经弯了——俗称的驼背。
那时候的穷，穷到父母一辈子没有留下一张合影，穷到我们兄弟姐妹和父亲没有一张合影。
父亲仅有的两张照片贴在复员军人及残废军人抚恤证书上。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都是懦弱的形象，从没有过阳刚之气——对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也从没有大声地呵斥过。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我家则是慈父严母，我们兄妹姐弟从不怕父亲——因为我们小时候犯错挨母亲打的时候，父亲都是在旁边求情。
青春期的时候，我还敢和父亲顶嘴，而父亲从不对我施以脸色，至多是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叛逆的少年。
1986年冬季，父亲虚岁63岁，劳累了一辈子还总是缺衣少穿的父亲终于倒在了喂猪的途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邻居发现。等到外出卖豆腐的母亲回家把他送到医院，父亲被医生确诊为高血压引发的脑溢血中风，从此半身不遂，并失语。
那一年，我读高一，虚岁17岁。1989年父亲去世，2003年母亲去世，从此父亲前半生的经历就成了谜。
人过中年，越发思念父母的好。近年，我开始追忆和寻找父亲的足迹。
以前在生产队劳动的时候，父亲和社员们闲聊，总会带有一些非本地的语言习惯，最典型的是，仙居土话“照讲应该……”（按理说应该……），父亲的口语中总说成“照龙讲应该……”成为社员们取笑的对象。
去年的时候，在一本破旧的仙居县组织史资料里，发现了一则内容：1954年6月起，父亲短暂担任过中共仙居县湖山乡党委书记一职。
这个职务，从没有听父母提起过，连1954年出生的大哥也不知道。
我只记得小时候因家里困难，听母亲有过几次唠叨，说父亲曾经在乡政府工作过，后来不愿意当脱产干部，自愿回家务农。母亲说，父亲若那时候继续在乡政府工作，你们兄弟就不会那么苦了。但母亲也从没有说过父亲曾经当过乡书记，或许父母认为那不值得一说。
父亲生前从来没有和我们兄弟说起过他的烽火岁月，或者认为只是寻常，或者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已经没有了诉说过往辉煌的心境。
有时候我们会和父亲开玩笑，说在朝鲜那么长时间，有没有给我们留下大哥大姐在那边？不善言辞的父亲笑了笑，说志愿军战士是不允许和朝鲜姑娘谈恋爱的，也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
在父亲的片言只语中，知道父亲在志愿军的炮兵部队，父亲最大的职务是副班长……
从父亲留下的复员军人证书中得知，父亲1948年12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0年10月随部队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被编入湖南军区二十六军七七师二三0团。
革命残废军人抚恤证记载，父亲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第二次战役，那次战役被作家魏巍写成了那篇著名的战地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也就是在那次战役中，父亲负伤，成了革命残废军人。
去年电影《长津湖》的热播，把我们的思绪再次拉回那场残酷的战争。父亲一定参加了那场战争，因为二十六军全员参战……
而这些，从未听父亲亲口说过，只能从证书以及部队番号去推测。
在国防部颁发的复员军人证明书上，父亲的名字为泮兴邦。原来，父亲参军前的名字和“兴邦”谐音，在一次部队首长点名时，首长亲自将父亲的名字改为“兴邦”，希望在今后的岁月里兴邦安国……
这一个故事，倒是听父亲亲口说过，那时候小，没有记住帮父亲改名的那位首长的名字。
父亲上半辈子的经历波澜壮阔，因为他是革命军人；下半辈子的日子平庸懦弱，因为他是一个养家糊口的父亲。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男子本强，为父则弱。
全民哀思的日子，给父亲写一点文字。
20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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