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回写道,读书的人,形式上是人读书,渴望的却是书读人。读懂某时某地的自己,一个个字像血,像肉,骨头,思想,将迷茫,忧伤,散似絮,乱如麻的我,组成一个形而上的自己。曹聚仁回忆录《我与我的世界》,朴实自然,如道家常,你看着看着,就觉得那个人亦是自己,在另一段时空里,颠沛流离,又赤心不改。买不到好书的日子里,翻出旧书,温故知新,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希望,相比于三年前,能读出一个稍稍有点变化的自己,更清晰一点,更坚实一些。翻了92页,在浙东的山水里,碰见那个翻天覆地的时代,碰见那个影影绰绰的自己,和那些个不可思议的别人。
二
我的家在群山之间,以至于现在我喜欢把“江山”写成“家山”,前者是英雄逐鹿地,后者是每个人的温柔乡。群山之间,峰峦叠嶂,有一个山尖———叫罡风山———仿佛是我的亲人。其他的山峰太大太远,唯有她,在万千之中,历历在目。我爬到她的顶上俯瞰过脚下的山村,也眺望过外面的世界,山村那么小,世界那么大。后来,一条通往世界的路,刚好从那个山尖的腰间穿过,我也离乡远行,渐行渐远,回头看不见了山尖,便怅然若失,知道要和家乡分开了。我之所以在此刻想起这座山,是因为曹聚仁的回忆录里,刚好也写到了有这样一座山,铭记在他的灵魂里,使得他“每回回乡,一看见挂钟尖,如见故人,有说不出的欣慰。它将是我的永久的恋人;年年做还乡之梦,它是梦中最鲜明的影子”。我离家不远,时时可回,但每次来回,也是那样的心境,离开时“贪看最后的一眼”,归来时“就伸着头来找寻”。
三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的家,独自寄居到相隔五华里的石埠头的大姑母家中去。这五华里的间隔,就像万里投荒那么远;虽说是大姑母的家,表兄表姊比自己的兄弟姊妹还亲密些,却满腔想家的念头,简直无法消解。那一个多月的寄居,就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这是曹聚仁回忆录里的一段话,我说过,人读书,书也读人,这一刻,我就被它深深地阅读着,阅读着自己曾经也有过的那份“满腔想家的念头”,把那段文字里的大姑母家换成外婆家,其余的内容近乎于丝毫不差。但依旧有差别的地方,我那不是寄居,而是寄读,并非一个多月,而是整整四年。以至于现在,我梦里家山,也有那片山水,梦牵魂绕。
四
刘治襄在《庚子西狩丛谈》里,记叙了吴永先生庚子那年的戏剧性经历。这本书,大概是甲午上半年我读得最酣畅淋漓的书了。近来翻看旧书,曹聚仁的自传《我与我的世界》,有个细节,那刘治襄竟是曹母同族。曹在文章里写道,“我自幼听说刘丈的文章好得了不得,可是,要找一篇他的文章看看,也是找不到。直到抗战胜利那年,我从江西回到了上海,有一天,偶在旧法租界霞飞路的一家道德书局,买到一部刘丈的《庚子西狩丛谈》,才知道刘丈不独文章好,见解也很高明”。我第一回看曹的自传,还不知道那本书那个人,现在在浙东老乡的书里遇见,倒觉得他也是我的同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