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仙居县高迁村。小时候，后门的巷子里住了个老太太，大家都叫她张婆。
张婆年纪很大了，大概是我们村子里最老的。满脸的皱纹，几根白发稀稀疏疏的，走路都颤颤巍巍。左邻右舍，甚至连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有多大岁数。人家要是问起说：“张婆，您老今年高寿啊？”她就咧开没牙的嘴嘿嘿一笑：“我啊，八十了吧，记不清啦，就记得生小志那一年，村里头闹饥荒，没米没粮的，饿的呦。幸亏小志他爹连夜翻了两座山到亲戚家借了点干红薯片，我们娘俩才没饿死！”
小志是张婆的儿子。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以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妈不止一次训我：“你看人家张志多么有出息，再看看你。”于是乎我就顶嘴：“你这么看好张志，怎么就讨厌张婆呢？”妈就呵斥我：“小孩子不许乱讲话。”
的确，不止我妈，村里几乎所有上了点年纪的女人都讨厌张婆。据她们讲，张婆自从培养了个大学生以后，就天天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唠嗑过去。无非是说我家小志，多么多么聪明，多么多么争气，自己的辛苦总算没白费云云。于是别人家的女人们，只得赔着笑说是，然后在张婆走后关起门咬牙切齿地狠狠揍自己的儿子。
时光慢慢流逝，人们也逐渐淡忘了这些乏味的谈资。可张婆似乎很怨恨人们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不但没有停止无谓的炫耀，反而更加厉害，发展到三句不离小志。听得太多，脾气再好的人也会觉得烦。村里人起初还勉强配合，后来是不理，到最后，见到张婆扭头就走。张婆越来越老，走不动了，只能坐在自家门口的石板上，一旦有人经过就要问：“见过我们家小志吗？”妈有时候会愤愤地骂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她丈夫死得早，可她心心念念的聪明儿子，却再也没回家看过她。”
不过，对我来讲，她不过是一个人住的可怜老婆婆而已。张婆喜欢小孩，我小的时候，放学经过她门口，她都会冲我笑嘻嘻地说：“这孩子，长得真好，像我们家小志，一看就是聪明孩子。”或者是手里拿了块甜甜的方糖，我伸手接过，她就高兴，看着我吸溜着舔一口，再舔一口。张婆偶尔也会带我进她家。她家很是“干净”，可以说只剩了四面墙。我坐到破破烂烂的木床上，张婆就指着床头一张纸对我絮叨：“这是我们家小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孩子可真是争气，一口气就考上了大学。”久违的骄傲神色重新爬上她苍老的面容。
妈妈不喜欢张婆，不准我靠近她，我就偷偷找她玩。张婆太孤单了，我能陪她，她总是显得很开心。从小学到高中，我每每拿了零花钱，就攒起来给张婆买些好吃的东西，看着张婆用没牙的嘴咀嚼咀嚼……
终于，在我上高二那年，张婆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弥留之际，她抓着我的手，老泪纵横：“珍，阿婆快不行了。阿婆实话跟你说，阿婆去城里找过小志。小志现在威风啊，脚上的皮鞋都能反起光来。我找到他，跟他说：‘小志，娘来找你了。’他却只塞给我两千块钱，叫我回乡下，说城里房子挤，住不下。”张婆哽咽了下，又说：“我当时就想，我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孬种！”
“张婆张婆！”妈从外面叫着跑进来：“你家小志回来了！就在村门口，你再撑会儿，他马上就到了！”
张婆一听这话，忽然激动得全身发抖：“小志回来了！小志回来了！我就知道，这孩子的心是善的，他的心是善的……”话还没说完，张婆就咽了气。
大人们把我推了出来，就里里外外忙活了起来。我往村口转了圈，回来一把揪住我妈：“张志呢？你不是说他回来了吗？”
妈瞪了我一眼：“那白眼狼能回来你张婆会成这样吗！当时我要不这么说，你张婆，死了都不会咽气！”
我愣愣地看着妈忙里忙外，觉得心里空空的，十分难受。
文：吴诗琦
文：吴诗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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