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蓼溪相逢
仲夏，火红的太阳慢慢西坠，余光透过飘绕的云霞，向着地面、群山、河流放出红艳艳的柔光，云彩不断地变幻着五彩缤纷的衣裳，红的、粉红的、黄的、金黄色的。霎时间、晚霞弥漫，整个天空像一幅巨大的瑰丽的彩图，就象仙女织就的彩缎。
古驿道上，马蹄声声，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人骑着白马，勒住缰绳，来到了蓼溪岸边。这条溪流源自温州永嘉，北流过此，再一路往北奔向永安溪。溪的西岸就是儒士柯谦的家乡，那里有他的高堂老母和妻儿一家。两年前，饱读诗书，英爽而辩，游历京师的柯谦被恩师推荐，进了翰林国史院，担任检阅官预修《世祖实录》。当时朝廷是遵照元世祖忽必烈“选用儒士，应该命令各级官府举荐品行兼优和精通经史之士，不需要开科取士”。实录完成后，京师留他做官，但柯谦考虑堂上老母身体欠佳，要伺奉瞻养，就要求辞去京城职务，后转任为江浙儒学副提举，在省会杭州，担任负责全省“府、州、县学校、祭祀、教养钱粮之事及考校呈进著述文字的副职长官，也就是当一个管文化的官员。柯谦满心欢喜，先到任上报了到，工作上感到与文人雅士打交道，心情比较舒畅。再感觉任所的居住环境也不错，在南山脚下，西湖边上，就有了把全家迁移到杭州来的想法，他先写了封家书寄给妻子张氏，叫她多在婆母耳边吹吹风，先做好思想工作，等他忙完一段公务后，再回家与母亲说清原由。
眼前，蓼溪西岸就是自己这两年梦中多遍萦回的家乡，一个背靠着满山遍野的青松，面对着四季常青的翠竹的小山庄，他心中涌上了一种就要面见亲人的柔情和激动，恨不得一步跨越溪岸。
然而，往日娴静温婉的溪流，由于暴雨的淫虐与强注，激发出野性的咆哮，浪花飞卷，汪洋一片。原先供人过溪的石措，早已淹没水中。柯谦远眺着，寻找着，准备找一处水缓滩平的地方催马过河。
柯谦沿着溪岸走着、看着，突然，他发现对岸有小孩在溪边摇竹竿，不好小孩玩水会丢命的，他不顾得多想，牵上白马，迎着小孩直线渡水过去，还好水深只到腰部，脚底也还平坦，他心里担心着小孩，快步淌过去，准备把这个玩水不懂事的小孩训斥一番。谁知，越走近小孩，柯谦越惊诧，原来，这个小孩并未下水，只是在岸上捧住一株带有竹叶的毛竹，那毛竹用三块石头撑着，小孩怕它倒了在扶着，柯谦心头一热，那毛竹是一支过溪的路标呵，更让柯谦耳热心跳的是，那个六、七岁的娃娃，嘴中念念有词，童稚十足地在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瞻彼淇奥，绿竹如箦。”这是《诗经·淇奥》中的句子，也是老家在河南汴州的妻子最爱诵颂的一首诗，她说这首诗既让她怀念遥远的故乡，又让她时时不忘文采奕奕的夫君。这个小孩一定是自己两年不见的儿子小九思。
柯谦蹲下身，对孩子说：“你是我的小九思吗？”小孩明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花边一样好看，他定定的看着柯谦，也回了一句：“你是我的爸爸吗？”
他撒开小脚丫，一边跑一边叫：“妈妈，爸爸回来了！”
第二节 瞻彼淇奥
柯九思八岁那年，父亲把农田屋舍交托给族人耕种和居住，把全家带到杭州任所，奉养老母，教育儿子，共享天伦，其乐融融。
杭州，二十年前，还是南宋都城临安，元朝皇帝坐了天下之后，才改名为杭州，街市繁华依旧，西湖盛景，依然吸引着来自各方的游人，当时有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叫关汉卿，他游览了杭州之后，发出由衷的赞叹，写下《[南吕]一枝花·杭州景》：“普天下锦绣乡，环海内风流地。 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 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 这答儿忒富贵， 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 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 一陀儿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帏。 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 兀良望钱塘江万项玻璃。 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 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 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才子笔下的良辰美景，对此时童心爱玩的柯九思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此地与家乡差不多，也是有山、有水、有毛竹，但是玩伴太少了，还不能随意把小竹竿折下当马骑。父亲周围都是些衣冠楚楚，语言文雅的先生，有时他凑热闹，窜到大人身边，也会有先生摩摩他的头发，问他一句：“你上学堂了吗？”
小九思忽闪着大眼睛，一下子窜到人中央，虎头虎脑地说：我念过乡学，会“百家姓”、“三字经”，然后劈里啪啦把自己会的全倒出来，还说自己会《淇奥》。
母亲怕小九思不懂事，搅了先生们的公务，便把小九思叫了出来说：“你这小鬼，敢到鲁班门前显摆，还要说三不全的“淇奥”。”
晚饭时，柯谦拿着筷子点着小九思的鼻子说：“儿子，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说你的‘淇奥’是三不全吗？”
九思赶紧放下饭碗，急急地说：“爸爸，你快告诉我，怎么‘三不全’了？”
妈妈忙打岔：吃饭、吃饭，有话晚上再说。等妈妈忙完家务，回房时，看到九思坐在父亲膝上，俩人捧着一本《诗经》，一个在教，一个在跟着念：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瑟兮僩兮 ，赫兮咺 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
会弁如星。瑟兮僩 兮 ，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
如圭如璧。宽兮绰兮，
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九思快乐地说：“爸爸、妈妈，原来大人们会说的许多诗文都是书里来的呀？我要多认字，好好读书，把书都装到肚子里去！”
爸爸说：“好孩子，有志气！不过，你妈妈当初怎么只教你‘绿竹猗猗、绿竹青青、绿竹如箦’三句呢？”
“哪教过呢，那是他听得多，记住呗。”
“哦，你经常在怀念我，连儿子都受影响了。”
九思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觉得父母亲的对话中还有很多有意思，但自己还不懂的东西，他又捧起《诗经》，轻轻念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注: 如切如磋，比喻精心求学；如琢如磨，比喻修养德性；
瑟兮僩兮 ，是讲内心谨慎；赫兮咺兮，是讲仪表威严。
第三节 老枝嫩叶
公元1299年，时为大德三年，柯九思十岁了，他在父亲的亲自教导下，读书作画，日见进步。
一天，父亲兴冲冲地回家，告诉大家：“江浙儒学提举正官到位了，他就是博学多才，能诗善文，懂经济、工书法，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的书画大家赵孟頫 。父亲说，他最近很头痛的是朝廷征役征到了儒士学者的头上，象江浙行省一批崭露头角的读书人，如吴镇、王艮、杜本、胡助等人都要应征服役，这样做的结果肯定会使儒士废弃学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很想打个报告依据元世祖以前所发诏旨，免除儒士学者的征役，但是怕人微言轻，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这下好了，凭着赵孟頫 的名气和书坛领袖的资格，行省对这个报告肯定会引起重视。
不出所料，朝廷同意了免除儒士学者的征役，学子们一片欢腾，提议儒学提举正副长官，一起到西子湖畔，谈艺论道，挥毫遣兴，以示庆祝。
听说大哥哥们要聚会，小九思也嚷着要跟着去，父亲笑着同意了，要求小九思也要备好笔墨纸砚，不要贪玩，虚心向文士们讨教指点，九思忽闪着大眼睛，兴高采烈地说：“知道了！”
文人们聚会，无非是寄情山水，饮酒赋诗，觞咏唱和、濡墨作画，学子们饮了酒，气氛很热烈，要求两位提举大人带头作诗，柯谦举起酒杯，站了起来，他说：“我带个头，让赵大人压轴，这杯酒，我庆祝大家躲过了征役这一劫，但是，我们读书人还要学范仲淹 的 “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现在我抛砖引玉”题范仲淹书《伯夷颂》一首。柯谦朗声诵来：“企清风兮薇山之阳，宝芳帖兮薇露之香。意人世不可以久留兮，雷霆下而取将。幸邺侯之中袭兮，俨墨迹之未亡，把一麾而东来兮，文公之乡。乔木苍苍兮，兰菲菲其弥芳。嘉先正之有后兮，伟德泽之长。出此帖而归之兮，其魏笏之辉煌。时不可兮再得，勉世世兮珍藏。”
诵毕，引来掌声连连，小九思看到父亲今天是神采飞扬，年轻了许多。
学子们纷纷登场献诗，你唱我和，小九思也不闲着，先是铺纸醮墨，又写又画，然后，蹑手蹑脚地往地相熟的吴镇背上贴弥笋画，又往王艮后腰带上悬挂一张画着很多根的竹子。儒士们发现了精灵似的小九思，玩得小把戏，都笑得前仰后翻，柯谦忍住笑，强板面孔，刚要训斥小九思，赵孟頫 向他摇摇手，过来牵过九思的手，“小公子好才思嘛，根和笋可都是名字的谐音？”
小九思调皮地笑了笑，向王艮和吴镇作了个鬼脸，大声地说：“对！”
赵孟頫 说：“小公子，你能把笋和竹子编首诗吗？”
小九思眨巴眨巴眼睛，挖了一下鼻孔，想了想说：“我能。”
儒士们全围了过来，鼓励九思：“来一个，来一个。”
小九思不怯场，昂起头一字一句地说：“
生气满竹根，
粉围竹节痕，
春雨打雷后，
冒出老龙孙。”
场中不知谁说了一句：“真是个小神童啊”，接着掌声一片，小九思变成了本次聚会的大主角。
（注：龙孙即笋的别名）
第四节 百尺竿头
聚会回家后，柯谦特地把小九思带到竹园里，对他说：“你画竹、写竹、说明你爱竹，你要仔细看，毛竹是不是未出土时先有节，长到凌云乃虚心，你不要让别人叫了声‘神童’就觉得了不起了，你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你还要虚心向别人学习，象毛竹那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一天，小九思在院子里练书法，没写几张就心浮气躁起来，写的字不是缺胳脯就是少了腿，气得他连连撕纸，丢的东一摊、西一缕的。这时，比九思大一个生肖的王艮走了进来，他说：“来，九思，先别写了，我给你讲个故事”，九思乖乖地坐到王艮面前，听王艮讲他一个学生的故事。
我的学生名叫王冕，他很不幸，七岁就死了父亲，家里勉强供他读了三年的书，十岁那年，就象你这么大，他就 去给别人家放牛，但他很好学，白天放牛，晚上借佛殿长明灯夜读。他也喜欢画画。一天雨后，王冕发现天上黑云中间镶着白云，黑云渐渐散去透出一片日光来，照得湖水通红。湖边那山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山边的树技和树叶都像水洗过一样，鲜绿得很可爱。湖里有十来技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觉得美，就想把它们画下来，他天天有空就画，有空就画，开始画得不好，三个月以后，他终于越画越象，就像真的一样，王冕就把荷花画拿去卖，卖得钱拿回家孝敬母亲，他的荷花画越来越有名气，很多人都争着向他买，他终于不用去放牛，能够靠卖画来糊口了。这个故事说明，只要有信心有恒心，就能做好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王冕，他现在几岁了，他家在哪里？”
“他比你大三岁了，他在我的家乡山阴。”
“他生活那么辛苦，还那么好学、我跟他比差远了，王艮大哥，我也要向他学习，学字练画，我决不放松，将来我要和王冕交朋友，比一比，谁的进步大。”
从此以后，九思不仅早早完成父亲指定他要临摩和学习的书画，而且还要到父亲的书房自己找书去看。对他所喜欢的毛竹，他索兴拿个小画本，在竹园前，看着风怎样摇摆着枝条，在纸上画下来；看着竹笋怎样长成小毛竹，在纸上画下来；看着雨儿打在竹叶上，会怎么流淌画下来；看着逆光时竹叶会怎么样，又把它画下来；一年四季，春画嫩笋满地、夏画浓荫蔽覆、秋画细雨斜枝、冬画傲雪经霜，九思笔下的毛竹开始千姿百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