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妒而生谗
中国人爱玉，总有六、七千年的历史吧。上至皇帝大臣，下至文人百姓，谁不喜爱？远古时期，人们认为玉器可以避邪、防病治病，除了佩带之外，还把它作为祭祀的礼品，有神秘、神圣的意义。到了元朝，爱玉风尚依旧，特别是官宦人家，视玉器为神秘、珍品、高贵之物，以佩带玉器显示自己的财富、地位和德行。
一日，一位国族（蒙古）官员来到奎章阁请柯九思鉴赏一块重金购来的沁色玉。柯九思接过这块花形镂雕玉佩看了看说：“这好象是一块北宋年间的玉佩”。那官员说：“柯博士好眼力，这块玉据说在地下埋了几百年，是块红色的沁色玉”。
柯九思说：“如果真是沁色玉，那就价值连城了。但是要谨访假冒，宋书上有过记载：有人把白玉放到羊的肚子里面，然后连同羊一起埋到地下三五年，挖出来也是红色的。”柯九思尽自己所知，好意地提醒哪个官员。
那官员一把夺过玉佩，恼羞成怒地说：“你们南人都是贱货，把我的好事都坏了。”
原来这国族官员想借柯九思鉴赏之名声，用此价值连城的玉佩去巴结当朝权贵，九思的好意反而认为是故意。因此，竞挟恨而去。
该官员的变脸之快，使九思猝不及防，他苦笑地摇摇头，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柯九思发觉同僚们神色有所不对，大家好象背着他在评点什么，当他用询问的眼光看同僚时，同僚们都借故言及其他。特别是在隔壁求学的蒙古贵族子弟还探头挥脑地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自己。
九思有点沉不住气，就对虞集倾诉心中的不解。
虞集见怪不怪地说：“这就是官场啊，你说假话觉得对不住自己，说真话就要得罪人。”他推心置腹地对九思说了这样一件事：
“我与御史中丞马祖常都是出身于翰林院，一同在礼部担任科举考官，一起为皇上作过经筵进讲，在为人为政上、书画酬唱上都还情趣相投。但是，有一次马祖常为了提携家乡的一位青年才俊，要我出来荐引。我如实告之，此人虽有小才，但前途有限，还是不荐为好。”
“后来，怎么样了？”九思问道。
“后来，马祖常还是不甘心，又以请我喝酒的名义，在家宴请我，酒还没喝完，他又为那个我不愿荐的青年，拿出推荐书，请我签字，我拒绝了，他就非常地不高兴。”
我知道，这件事上，我得罪了他。但是，我有我的处世原则，我认准的事是不会妥协的。”
“我们是不是都太顶真了，或者说，太自我了。”九思喃喃地说，他在想自己是否在艺术上太执著，在政治上反而太幼稚了。
虞集大声地宽慰他：“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九思的担心，很快成为现实，在秋高气爽的九月，柯九思感到阴霾重重，浑身发寒，朝堂上御史台臣劾“奎章阁鉴书博士柯九思，性非纯良，行极矫谲 ，挟其末技，趋附权门，请罢黜之。”
“罢黜之，罢黜之”这三字如雷鸣，炸得柯九思头痛欲裂。
他左思右想，自己“性非纯良”吗？
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思镌刻在34字的朱文印里，直直白白地告诉大家：“缊真之斋，图书之府，吾存其中，游戏今古，松窗篚几，万钟为轻，聊寓意于物，适有涯之生”。难道不够纯良吗？
奎章阁里的汉臣与蒙古、色目大臣显然有些生分，不再有往日的融洽。
文宗皇帝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奎章阁是他创造的，所用的人是自己喜欢的。此地又是自己散朝之后的必来之地，是身心放松、汲取治国理政营养，无可替代的休憩地。他没有理会那弹劾之文，反而对柯九思宠任亲近，如赐牙章，得通籍禁署等（牙章：象牙或玉制腰牌，既示明身份，又作通行凭证。通籍：记姓名于宫门籍册，可不经传旨出入宫门）。
柯九思感激涕零，更加全身心地为皇上做自己所能的工作。
第二节 端午有别
又是一年一度时令佳节端午，柯九思一改往年这个时候要约三、五知已聚会宴饮，对酒当歌，把酒看花，诗酒消遣的雅兴，一个人闷在家里落落寡欢，借酒浇愁。
几天前，皇上将要去上都避署，九思逮了个机会向皇上进言：“九思只懂文艺末技，碰上了圣明天子，才有今天的幸运。但是，现在已招人妒忌，处境很危急，恳请陛下，放我出任外官，再为皇上效力。”
皇上不以为然地说：“有朕在，你怕什么？”
御史官偏偏针锋对麦芒，又上奏章弹劾柯九思，皇上置至不理。
御史官孤注一掷，以不拿下柯九思这顶官帽誓不罢休的劲头来纠缠皇上，还说：“若皇上不听谏臣之言，就要辞官缴印不当谏臣了。”
皇上顾及谏臣上言之体制，只好对九思说：“朕本想留你，但又不能不维护御史台的体制，只好安排你暂任外官，朕到上京后会有旨意下来。”
九思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这道旨意让把持中书省的蒙古高官给扣下了。
柯九思边喝闷酒边感叹：“红葵翠艾动千门，惟有苍悟雾雨昏。离骚歌舞湘妃怨，宋玉如花合断魂。”
他记得，皇上初登大宝的那年端午节前，皇上遗使迎姑姑（又是岳母）鲁国大长公主祥哥刺吉于全宁（今内蒙古翁牛特旗乌丹镇）。皇后将在齐化门东岳仁圣宫迎接母亲，这座道教圣宫，皇后的母亲鲁国大长公主曾经出私钱巨万以作东岳大帝的神寝之所，文宗皇帝赐神寝名曰昭德殿，又命翰林直学士虞集撰东岳仁圣宫碑文，谕中书平章政事赵世延撰昭德殿碑文，勒石以示后人永祀。
这项礼仪既排场，又隆重，参与的文臣们纷纷交口称誉。
鲁国大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尊贵无比，她是元世祖忽必烈的曾孙女，她的哥哥海山（武宗）和弟弟爱育黎拔八达（仁宗）都先后继承皇位。哥哥继位后，即封皇妹祥哥刺吉为鲁国大公主，驸马调阿不刺为鲁王，并赐金印。此后又多次给予赏赐。哥哥海山去世后，弟弟仁宗继位，他封姐姐为“皇姐鲁国大长公主”，在位期间赏赐也连连不断。现在，她的侄子又还是女婿的文宗皇帝继了位，又封她为“皇姑鲁国大长公主”，经济方面的赏赐就更不用说了。
更让九思和汉臣们敬佩的是：大长公主还是一位儒学思想的尊崇者。她“以天人之姿诵习经史，命工绘圣人像金书”，曾先后两次遣使前往孔庙祭祀。在曲阜孔庙大成殿前的十三碑亭内，就有两块大长公主的祭孔碑：一块是《皇妹大长公主降香碑》，另一块是《懿旨释典祝文碑》，这是孔庙内仅有的女性祭孔碑。按传统来说，祭孔的必是社会地位较高的男性官员，妇女是不可以的。从古到今都是如此，而大长公主破了先例，只因为她的封地是鲁国，曲阜是她的汤沐之邑，因此，作为受封地之主人，对孔子加以祭拜，是无可非议的。
大长公主还是元代著名的私人收藏家，她生活在皇室，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汉文化熏陶。她的祖父非常重视汉文化，他的父亲和兄弟也都受过很好的汉化教育，特别是她的父亲就喜爱作画，给公主留下一幅墨竹画收藏品，在这种环境中，公主习文精诗，崇儒重道，为她以后成为收藏家起了重要的作用。
以大长公主特殊的身份地位和优厚的经济条件。其书画收藏除从宫庭内府收藏中直接得来以外，还有足够的钱财购集她所喜爱的名人字画。她所藏的法书及绘画种类很多，涉及宗教、山水、花鸟、墨竹、车马人物、鱼虫走兽等几个方面。她的收藏品中，不少出自名家之手，如法书《黄太史松风阁诗》、《定武兰亭》、《微宗琼兰殿记》等；绘画《周昉金星图》、《巨然山水》、《萧照江山图》、《燕文贵山水》、《九马图》、《徐白秋塘戏鱼图》、《王振鹏锦标图》、《孤鹤图》、《微宗梅雀图》等等。
大长公主还喜好文化活动，至治三年（1323年）三月，大长公主在南城的天国寺召集过一次以女性为主的历史性雅集，她将所藏部分书画予以展示，请文人雅士们鉴赏、题跋。当时参加雅集的人不少都是名流，留下书跋的诗人有20余人，他们的题跋对于大长公主所藏的字画鉴定提供了重要的佐证。大长公主的收藏品也都留有两方印章“皇姐图书”或“图书珍玩”。
大长公主的女婿文宗皇帝也是元朝中最喜欢文化活动的一个皇帝，他对书画的爱好特别突出。即位那年的第一个端午节，柯九思就奉皇上之命，送御诗和丰厚的礼物送给大长公主。九思回顾当时，吟诗一首：“玉碗调冰涌雪花，金丝缠扇绣红纱。彩笺御制题端午，敕送皇姑公主家。”
现在，大长公主已灵魂归西了，愿她在天国继续自己的喜好。
柯九思把思绪拉了回来，两个自己所经历过的端午节真是天地之差、对比之痛苦，更加难以言说。
他一杯接一杯喝闷酒，只想把一颗心麻醉过去。
第三节 曲高和寡
柯九思的心是矛盾的，他既盼望皇上早点有旨意下来，让自己早点出京避祸。记得当年老师赵孟頫 虽然荣际五朝，官居一品，但是还难免遭到皇室的猜忌与防范，也曾多次借病乞归。但是又寄希望皇上能摆平权臣们的纷争，留自己在京都，继续自己所喜爱的书画鉴赏和研究。此时，他给自己加了一个别号：五云阁吏，就是表明自己无意政治，只重墨中：焦、浓、淡、干、湿之五色，做一个只研究书画的官吏，对浩翰的内府书画做一个有水平、有能力的鉴赏者和学习者。
记得当年和山阳（今江苏淮安）采真子（元代书画理论家与鉴定家汤厚 字君栽、号采真子）同在京师论画，品评历代书画名家艺术作品的优劣，那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兴趣盎然。从三国吴画曹弗兴谈起，论及晋人顾恺之，陆探微之画风；品评六朝人画的《鲁义姑图》之构图；评点唐画众名家的点点滴滴；同在内府鉴赏五代画的不同流派的代表作；欣赏宋画大家之风范；评析金画、国朝（元）画、外国画之不同。交流鉴赏书画之真经、总结出：“看画如看美人，要看其风神骨相。观画之法，要先观全韵，次观笔意、骨法、位置、傅染，然后才是形似。”
两人还对《周礼·考工记》中的“画绘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
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谓之绣。凡画绘之事，后素功。”展开讨论，并对所要求的规范在现实中的应用作了评点。
同僚们见九思和汤厚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书画评点与鉴赏的切磋与争论中，有的赞赏、有的摇头。赞赏者说他们是“画中知已、性情之人。”摇头者认为他们是“书呆子、书虫”。他们自己都非常欣赏对方的才学和见识，只不过柯九思，是专管内府书画的鉴赏家，见多识广，阅画无数。他在研究、鉴定书画时，能旁征博引，相关的人物、地名、事件、掌故、诗词及奇文佳句是脱口而出。那是汤厚所不能比拟的。
柯九思好文物，爱收藏，精鉴赏，人人皆知。他家藏有为数不少的魏晋法书和宋人书法，只要有同道喜好，开口相求，他也乐意割舍，满足人家。现在想起来了，自己在这方面也可能无意得罪了人。因为自己喜好魏晋之风，书法观点上深受老师赵孟 頫的影响，常在书法运用上以欧阳询笔法为主调、融入魏晋之韵，追求恬和雅逸之风。因此，一般来说，魏晋书法很少送人。家里欣赏法书，书贴的人很多，有的是汉臣、有的是国族（蒙古）官员，说不定自己不能遂客人之愿，拿不走魏晋法书而暗暗记仇。
想想自己出身在儒学家庭，生来不会做四面讨好，八面玲珑之事，难免给人留下天生傲骨、不好相处的印象。
难怪有人在讽刺：曲高和寡。
第四节 西岭旧月
柯九思漫无目的地在大都街道上踟蹰而行。大都街道上的路面，由于缺少石料，除铺有少部分石路外，其他都是土路。土路平时尘沙弥漫，有“长风一飘荡，尘沙涨天飞”之势。而雨天，土路变成泥路，行人总有“燕山积雨泥塞道”之烦恼。此时正是忽雨忽晴的夏季，九思连忙踩上了高出地面十几厘米厚的街道。街道高于路面这是一个解决道路泥泞的好方法，使得污泥雨水不致于淤积在街道上，而是流向两旁，保证了街道的干净。
九思想幸亏自己象街道路面一样高出地面一截，有皇上的庇护不至于陷入妒嫉非议的泥淖，因此，还能借诗画一吐心中的怨屈，在为同僚作《墨竹图》时，他题诗一首：“君不见，潇湘之浦苍梧山，虞舜南巡去不还。当时揖让称大圣，但馀湘竹泪痕斑。又不见，汨罗江水杯碧玉，屈原憔悴江头哭。皇天何高地何厚，忠而被谗空放逐。将进酒，君莫辞；圣贤亦尘土，不饮当何为。桃花水暖歌声度，杨柳风轻舞袖垂。况是骊驹促行役，美人惜别低娥眉。有肉如陵，有酒如海；今朝尽醉极欢娱，莫待重来鬓丝改。黄金装宝剑，白玉饰雕弓。将军上马意气雄，赋诗横槊逾江东。”
但是另一同僚揭奚斯在同一幅墨竹画上《题柯博士为方叔高所画墨竹》“苍苍四君子，意气侵云端。六月不敢近，萧萧风露寒。”
九思觉得自己宣泄了怨气，心情确实松宽了一些，但是，揭奚斯的题词又让他有所警醒。当今朝堂上有两大权臣：一是自认为功高盖天的燕贴木儿受封为太师，太平王、中书右丞相后，凡号令、刑名、选法、钱粮、造作，一切中书政务全由他指挥，他这个人恃势横行，为所欲为，贪恋酒色。皇室与皇族的女子，先后被他“娶”去有四十人之多。二是被封为浚宁王的伯颜。伯颜曾经为了皇上入继大统之事，临危受命，大智大勇，舍生忘死，拥立有功，因而获太尉、太保、太傅的荣衔，主管着禁卫军权。
因为燕贴木儿沉弱于酒色，无暇顾及国事，朝政让伯颜把持着。
燕贴木儿过去曾经统领过奎章阁学士院，文臣们对他都避而远之，柯九思只认定燕贴木儿对皇上有功，多少敬着他，也奉诏和燕贴木儿一起去鲁国大长公主那里送过礼。
而伯颜掌权，只要有人吹牛拍马处处迎合。就可以平地升官。九思最痛恨伯颜对文物的破坏。朝廷太府监中藏有无数块上好玉石雕刻的历代印玺，竟让伯颜派人用麻袋装出去，大一点的磨去原有印文分给他宠信的官员，小一点就当驯鹰爪子上的鹰坠。九思他们是敢怒不敢言，只剩一块武则天所制一块自用玺章，仅半寸长的绝色上等莹白宝石，改用不了，才让艺文监的官员要了回来，艺文监中宋代以前的国玺全都让伯颜破坏了。
柯九思不愿去捧伯颜的大腿，但对自己题诗作画所显示的意气太浓，也担心会激怒那些找自己麻烦的人。在这个蒙古人当权的朝廷，权贵们认为，儒家与道、释、医、工、卜等一样，都属于技术人才，书画那更是“文艺末技”。蒙古人的政治特点就是非常强调黄金家族和根脚的利益，视官位为已物，表示出对于权力有着根深蒂固的垄断性。
柯九思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无奈，但他还是决定接受皇上回来后给他的任何差遣。
可是，柯九思怎么也没想到，至顺三年（1332年），阴历八月十二日，皇上在上都病故，虚岁二十九。
文臣们纷纷用诗来寄托自己的哀思，虞集写了《八月十五日伤感》：“宫车晓送出神州，点点霜华入敝裘。无复文章通紫禁，空馀涕泪洒清秋。苑中苜蓿烟光合，塞外蒲萄露气浮。最忆御前催草诏，承恩回首几星周。”柯九思痛苦流涕写下挽诗五首：“万骑时巡九月回，年年望幸寺门开。儿童不识髯龙远，犹问君王几日来。
“玉殿珠楼漾水光，翠华来幸拂天香。高皇魂魄应思沛，时有祥云护此芳。
“贝叶空闻驮白马，金根不复驾苍虬。当时迎日花如锦，一片人间逐水流。”“锦缆牙樯天上移，美人争挽绿杨枝。如今泪洒西风急，采尽草花晓欲吹。”“萦波翠荇牵秋恨，泣露红藻落晓芳。惟有旧时西岭月，自移阁影过西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