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种习俗，大年初一的夜里不能点灯。
为什么不能点灯？大人们说，老鼠要成亲，点着灯，屋里亮堂堂，老鼠就成不了亲，结不了婚。
大年初一夜，各家都早早吃了夜饭，三下两下收入碗筷后，家家老少便早早地上床睡觉。对我们小孩子来说，过年过节正是最快乐、最兴奋的时节，过早上床，怎睡得去？睡不着，人在被窝里便如煎饼似地翻转，搅得被窝里冷风呼呼。大人们便呵斥：“好生睡去！”于是我们便找到出气的理儿似的，嚷道：“这么早就睡觉，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啊……”大人们于是又阻止说：“别出声，别吓着老鼠！”
在被窝里睡不去，人不能转动，又不能说话，睁着两眼看着一屋的黑糊糊，真是难受得要死。于是便谎称要撒尿，要大人点灯。大人说，灯不能点，不能惊了老鼠。没奈何，只能盲人似地一步一探，摸着黑儿向屋角落的尿桶上探去。
在尿桶前站了半天，也尿不出半点撒尿的声响。撒不出尿，生怕大人骂，于是站在尿桶前着急地干使劲。这时从被窝里带出来的余温早己发散，身上的一件单衫自然敌不过寒冷，人冻得浑身像筛糠，要想撒出一点尿来，真是难得如大公鸡下蛋。
大人们压低声音呵斥着：“怎么还没有撒完？”
“完了，完了！”忙忙地答应着，赶紧向眠床的方向冲去——实在冻得难受，因是仍黑着灯，把椅子什么的撞得乒乓儿响，自然又受到大人们的呵斥。呵斥归大人们呵斥，自己躲在被窝里偷着乐。乐了一会儿又睡不着，便恨起老鼠来：你们成亲，害得我们不能点灯，害得我们早早上床睡不着……
于是，孩提时最怕的是大年初一老鼠的成亲夜。
上了学，老师说：“老鼠既要吃粮食，又要啃坏家具、咬坏衣被，而且还要传播疾病，老鼠是“四害”，是人类的敌人，必须彻底消灭。”老鼠的坏处我们知道：家家户户粮食有限，但老鼠还与我们争食，可恨！老鼠夜里磨牙啮咬家具的“嘞嘞”声，更是可恨，不但把好端端的家具咬得七孔八疮，而且夜里闹扰得人睡不着觉！还有老鼠常常咬碎衣服做鼠窠，咬破棉胎当作生老鼠的暖床，真让人恨得牙儿痒痒！更令人恨从胆边生的是，老鼠还咬人，而且专咬婴儿，台门里“缺唇大伯”裂开的嘴唇，据说小时被老鼠咬的，镇上还有人被老鼠咬掉鼻子。
为了灭鼠，有的人家养猫，但有的猫不会捉老鼠，整天围着家人的脚跟转，“喵呜，喵呜”乞宠，有的猫养大了就跑出去撒野，十天半月回来一次，有的干脆一去不复返。于是有的人家养狗，养狗既能看门守户，又能捉老鼠，许多狗捉老鼠的本领比猫还强。狗儿忠义，通人性，它知道人们憎恨老鼠，于是责无旁贷地管起闲事，捉起老鼠来。台门里秋菊家的大黄狗是捉老鼠的佼佼者，它捉老鼠的特点是快、准、狠，老鼠只要被它看见，十有八九逃不脱。因此老鼠们见到大黄狗比见到猫还害怕。有的人家不养猫、狗捉老鼠，而是用老鼠夹、老鼠笼逮老鼠。用老鼠夹、老鼠笼逮老鼠效果不好，逮了一次两次，老鼠们就不上这个当了。于是有的人家用老鼠药毒老鼠，用老鼠药毒老鼠也不好，老鼠没毒到，倒常常把鸡鸭给毒死，不过有的人家恨老鼠恨得七窍生烟，投鼠不忌器，把老鼠药撒得满屋都是……反正家家户户灭老鼠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灭起老鼠来决不心慈手软。
学校里每年春季也都要轰轰烈烈地开展灭鼠运动，各班级举行灭鼠比赛。比赛规则很简单，就是在一个星期里，每天向老师上交老鼠尾巴，到星期六总结算，谁拿到学校的老鼠尾巴多，谁就是先进。我们这些只有十来岁的学生娃们，一放学便在家里村里捉老鼠，搞得鸡飞狗跳，吓得老鼠吱吱尖叫逃入洞里死不出来。没奈何只好求助于大人帮忙捉老鼠，捉到老鼠，割了尾巴，用稻草系着，早上喜滋滋用手拎着，上学校交帐去。
家里大人们恨老鼠，学校里老师们教育我们憎恨老鼠，但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是，大人们在大年初一夜竟会对老鼠如此厚爱，家家不点灯，户户漆黑一团，全镇漆黑一团，漆黑得让老鼠们安全地成亲结婚，安全地繁衍后代，这种宽容和怜爱，与平日里想尽办法对老鼠赶尽杀绝的行径，真是相悖得近乎荒诞。
问大人，为什么大年初一夜要让老鼠这么舒服地结婚生子?大人们说，这是上辈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
又问，上辈传下来的规矩都要遵守么？
答曰，规矩能够一代代传下来，总有它的道理。
后来在大学里求学时，我曾跟一位民俗学的教授谈起故乡的这一风俗，教授说，这说明这一地域的先民们能够自觉尊重自然法则，尊重大自然里一切生存的物类，对尽管给人类造成极大危害的动物，也给予了应有的怜悯和关爱，体现了人类的博大。换句话说，他们很早就懂得了环境保护，并用风俗的形式确定了保护措施。
地球上的物类，适者生存。从自然规律来说，每一种类物的生存，都有它生存的理由和条件，失去了生存的理由，它们本能地消亡；失去了生存的条件，它们被迫走向灭亡。作为大自然主宰者的人类，是一切物类生存条件的制约者。作为人类来说，应该是利我者倡之，害我者灭之，但大自然的物类，都存在着相生相克现象，也就是说存在着生物链，即一物降一物，物物相生相克循环往复，都存在着制约作用。那么老鼠克着什么物类？对人类的贡献何在？老鼠是人类的危害者，不说它偷吃粮食、毁坏家具用品、咬死咬伤家禽婴儿，单说它携带的鼠疫、兔热病、斑疹伤寒、狂犬病等病原体，就有可能对人类造成毁灭性的灾难。对老鼠这种大自然的物类，我们是否要给予关爱？
有一次我回故乡，跟一位老农说起老鼠的坏处，老农“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笑着说，如今村子里的老鼠也少了，过去家里粮食少，老鼠多得没法说，如今家里粮食多得没处放，老鼠倒不怎么见着了。真是怪事。说老鼠的坏处，也确是一大堆的坏处，不过老鼠也有好处，它们会吃蛇，一年里有半年吃蛇，另外半年让蛇吃着。
原来鼠与蛇构成了生物链，它们相生相克着，平衡着鼠与蛇的衍生。从另一角度来说，或许这就是农人的质朴吧，老鼠吃蛇的这一点好处，农人们记着，在一年里给了老鼠的一夜宽容和关爱。这时我才明白，在中国北方的民间，为什么要挂老鼠嫁囡的年画，为什么要贴老鼠嫁囡的窗花，从深层意义上来说，这无疑是保护老鼠的宣传画，这与我的故乡大年初一夜不点灯，让老鼠们成亲的风俗，如出一辙，都是对老鼠这一动物的关爱。人们对老鼠的关爱与杀灭，构成了非常复杂的矛盾心理，这也反映了人类与自然界相处的矛盾。从人类本身来说，如果以自我为中心，对不利于人类自身发展的，自然都要灭绝之，但如此一来，人类的生存环境就会不断恶化，人类必然也会导致灭亡。如果对不直接有利于人类的自然物类予以宽容和关爱，那么人类的生存发展无疑会受到制约。
这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尖锐矛盾，但人类很好地处理着这一矛盾。
世世代代的农人，他们对自然界有着朴素的认知，他们与自然界和睦相处着，对自然物类有着相应的尊重和关爱，或许这是几千年农业文明赖以发展的基础。人类进入工业文明时代，人们是不是还会给老鼠一夜的关爱？是不是会给自然物类应有的关爱？
(此文被中国散文学会评选为2004年美文精华，并被收入2004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