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过完春节，便掰手指头数着立夏的到来。立夏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对这一节令的向往，全在于立夏这一天能吃上一二只咸蛋。
每年，春节后到小麦收割，这中间有一段青黄不接的饥荒日子。在我的故乡小镇有这么一句俗语：“三月荒，芥菜汤。”即农历三月前后，旧年的余粮吃光了，新年粮食还没有成熟，吃得只能是清汤寡水的芥菜汤。记忆里，每年的这段饥荒日子最难对付，整天感到饥肠辘辘，夜里经常饿得睡不着觉。在饥饿时刻，最渴望吃到便是大米饭、大块肉。然而这种渴望很难实现，但是感到有所慰藉的是，到了立夏便能够吃上整只平日很难吃到的咸鸡蛋。
立夏吃蛋是故乡的一种风俗。
立夏这一天早上，不管家里贫富，都要煮十几只咸鸡蛋或咸鸭蛋，分给全家老少吃。富的人家，每人能吃上三四只蛋，贫困的人家每人至少能吃上一只。除了数量以外，蛋的种类也有讲究。一般说，家境好的人家吃得都是鸡蛋，家境一般的人家吃得是鸭蛋，而家境差的人家吃得是“坏蛋”。所谓“坏蛋”，即是孵坊里经过孵化的次品蛋。这种“坏蛋”价格便宜，但不好吃，打破蛋壳，常常看见已经成形了的鸡头、鸡爪。
无论鸡蛋、鸭蛋或“坏蛋”，都须在盐水里卤上十天半月，到立夏时咸味刚好适口。卤蛋各家各有高招，有的人家用卤咸猪肉剩下的卤水来卤蛋，这种蛋香味好，可口。也有的人家用盐卤来卤蛋，外加茴香和桂皮，但这种蛋的味道总比不上卤猪肉水卤起来的蛋，最不好吃的咸蛋便是用盐水卤起来的蛋了。这种蛋既无香味， 吃起来又感到粗糙。
立夏为什么要吃咸蛋，年少时全不去探究，有蛋吃便是乐事一桩，欢天喜地乐开怀，哪有心思去追根探源。
未上学时，立夏这一天早上起来，拿到母亲分给我的一二只煮熟了的咸蛋，乐颤颤地寻找台门里的伙伴碰蛋。“碰蛋”是一种趣味无限的童年游戏。游戏规则是：两人手里捏着蛋，喊一二三时，同时用力向对方的蛋碰击，谁的蛋被击破即为谁败，两蛋同时击破即为无输赢。 这种碰蛋游戏极具技巧，碰蛋时要用蛋的尖头去碰击，因为蛋尖部分是结实的，蛋的圆头部分是空壳的。另外，手捏蛋也有讲究，手掌要把蛋全部握住，只露出蛋尖部分，这样好比给蛋箍上了保险罩。
儿时，不懂得这些碰蛋的技巧，常常成为别人蛋下败将。待到上学后，碰蛋技巧日渐成熟，在班级里成为碰蛋好手。记得有一年，我的一只浅红色鸡蛋(这种蛋壳厚)击破了十几个同学的蛋，成为班里的“蛋王”，乐得我把“蛋王”放在书包里许多天舍不得吃，结果乐极生悲，熟蛋变臭蛋，这一年立夏没有吃上一只蛋，为此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年稍长，便问起大人立夏吃蛋的因由。据了解，立夏吃蛋，在我的故乡有这样一种比较普遍的说法：立夏后，农事便繁忙起来，种早稻、收小麦，因此需吃些补品，以增强体质。在农村，唯有鸡蛋、鸭蛋是农家力所能及的补品了。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鸡蛋、鸭蛋是作为一种补品来吃，为何不泡鸡蛋、鸭蛋茶吃，却要把蛋卤咸了吃。无论从哪一种角度来讲，卤咸了的蛋营养价值都不会高于不卤的蛋。 我问母亲，母亲说，这是千百年来的习俗。我说习俗产生也总有个来由吧!母亲想了想说，也许是农家积攒几十只蛋要十天半月时间，立夏前后，天气转暖，鸡蛋、鸭蛋不能久藏，只好把蛋卤在盐水里不使变坏。这只是一种不得已的藏蛋方法，久而久之，便变成了立夏吃咸蛋的习俗。母亲说，如果鸡蛋、鸭蛋藏得住，也不一定非卤咸不可。我认为母亲的推理极有道理，极具说服力。
在我的故乡，立夏除了吃咸蛋以外，还有一种风俗是：称体重。在我的台门里，立夏的中午，年富力壮的小伙子们在天井里架起一只三脚木架，在木架上搁一根横木，在横木的一端系上一根粗绳，粗绳系住一杆大秤，大秤钩住一只大篾箩，台门里的男女老幼一个个坐到篾箩里过秤。据大人们说，立夏称体重的目的是及时发现“退夏”，以便发现体重减轻时及时采取补品增补。
在立夏这一天，还有一条戒律，即不能坐门槛。说这一天坐了门槛，这一个夏天两腿天天发酸无力，走不得路。因此，这一天大人们总是不断提醒子女们不得坐门槛。在农村，特别在四合院的台门里，门槛奇多，平时大家捧着碗吃饭聊天，都是坐在门槛上，习惯了，到了立夏这一天禁坐门槛，便成了难事。有几位细心的媳妇们便端了凳子在门槛旁守候监督，以防夫家和自家子女误坐门槛。
那时，我常想坐门槛的后果是一种迷信，要不然立夏这一天的门槛都成精了不成?有几年我忍不住想试试坐一坐门槛，看看这一夏天会不会两腿天天发酸无力走路，但总被大人们呵阻而没有验证。
现在的故乡，立夏吃蛋的风俗已渐渐淡化了。这是因为三月没有了饥荒，吃蛋不是生活里的渴望，人们便不会盼望着立夏的到来，于是人们忘了卤蛋，也渐渐淡忘了立夏吃蛋这一古老的习俗。
（选自陆原散文集《心灵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