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蜿蜒的小路，盘旋于杨峰山而上，萦绕过错落有致的梯田，延伸至炊烟袅袅的人家门前。
 

　　外婆的家，一座石头堆砌的小屋，它依山而立，静默不语。外墙的石头已然斑驳，杂草肆意生长，可是任凭斗转星移，它依旧望着日出日落。流年似水，它无声地流淌过我们生命的每一瞬间，直到人生的尽头，唯独石头仿佛在无言诉说着自己的坚守；可是屋椽间传来的窸窣之声不经意间透露着小屋的命运。这种轻微的啃啮之声总在我的心头游荡，令我心生痛楚。
 

　　当记忆之水决堤时，便浩浩荡荡，一发不可收拾，奔流至我在外婆家的年少时光。
 

　　拂晓，当浅蓝色的天幕尚未欣然地张开双眼，善啼的公鸡仍旧沉睡在自己的安乐窝时，睡梦中的我依稀听到楼下磨盘匀速转动的声音，和着强有力的劈柴声，这无疑是富有韵律的甜美乐音，它伴着我再次沉沉入睡，隐约中我已闻到浓浓豆香，品到其醇醇之味了。
 

　　随着一声清脆而悠长的“豆腐划喂 ———”外婆端着豆腐盘子，迈着轻快细碎的步子，开始穿梭于自家村子和邻村间的狭长小路。清晨的帷幕已徐徐拉开，轻薄的细纱飘浮在巍巍的山顶，山林间的鸟儿已经在欢快地啼鸣，猫儿狗儿则慵懒地蜷伏在路旁，而辛勤的黄牛却在轻轻鞭打之下迈向田间，偶尔的“哞哞———”声似在传达着对于田间劳作的自得。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梯田依随山势而变化，高低错落，朦胧白雾似有似无笼罩其上，远远望去绿浪滔滔，有风起千层涌之势，毫不逊色于春花之烂漫，这真是大地巧夺天工之神奇画作。田间早已都是穿着草鞋，卷着裤脚，用力挥舞着锄头的人们，微微汗湿的空气里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他们喊着，笑着，聊着即将丰收的稻子，说着家长里短，间或停下锄头吐口唾沫于手掌后继续挥锄，其间就有我的外公。　　

　　外公瘦高的个子，爱笑，而大多时间又总沉默不语。外公话少却手巧，家里一应物品大多出自外公之手。当年背石造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何曾言累？圆润的豆腐磨石，光滑的洗衣石槽，别人家有的，外公说，我们家也得有。外公尤其擅长木工，床、衣柜、圆桌、方桌、板凳，家里样样不必去买，大山里自有天然的木材，外公自有百里挑一的娴熟的技艺。那个年代是艰苦的，拥有娴熟的技能是因生活所迫；而那个年代又是幸福的，现世的安稳是亲手编织的，这是人生最大的满足。

 

　　记忆中的外公，外头总有忙不完的田间农活，家里总有停不下来的敲敲打打，苍颜白发衬着古铜般的肤色却是非常矍铄。每当夕阳在山，外公就会踏着落日的余晖，拎着好几根串满格公的狗尾巴草，微笑着塞到我的小手中，溺爱地摸摸我的小脑袋，我微仰着头，在即将消逝的光辉中，那身影是幸福的化身，斜斜长长的影子已定格在岁月的年轮里。
 

　　近日，外婆曾低声似自语，你外公离开已快十年了。悠悠叹息声中，我忽而有一种苏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之渺茫与痛楚，外婆定是有种不想去思念却始终难以忘却之感了。
 

　　瘦弱的外婆已年逾八十，发际间略微夹杂着些许白发，瘦削的脸庞却写满岁月的痕迹。其实伶牙俐齿的外婆与寡言的外公是天然的互补，我觉得，对于妻子，沉默有时更是一种谦让与深爱。
 

　　外婆两三岁时没了娘，爹又娶了后妈，生了很多弟妹。那种成长的酸苦只有亲尝的人才能明了个中滋味。脏活累活得挑头，上山砍柴，下地插秧，烧饭喂猪放牛，甚至担石头赚钱，哪管你是不是瘦小的女孩子呢？因而外婆似乎与生俱来有一股坚忍的劲，也修炼就一颗玲珑的心。村里算外婆人缘最好，逢人都能拉扯半天，天文地理似乎无所不晓，能掐会算眉间自有一股自信与笃定，甚至闲谈间的握手抚背之肢体语言亦是运用自如，亲切而自然。村中邻里间难免偶有磕碰，而外婆却能在谈笑间化干戈为玉帛，不似有些村中妇人只会在自家门前唾沫横飞。
 

　　然而命运之神从来不会对谁格外慈悲，即便如勤劳且智慧，善良且坚忍的外公外婆，也未能安度晚年。外公外婆因两个难以成器的舅舅，在本应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离开温热的石砌小屋，熟悉的乡野，沉默的大山，踏上遗有无数苦乐的蜿蜒山路到城里打工还债，这是他们选择的一条苦行之路，至死方休。自此，他们的天空一直笼罩着厚厚的阴霾。倦鸟归林，鱼翔浅底，而叶落却无法归根，这是留在他们心底永远的痛。
 

　　外公已永远离去，带着无限酸楚与苦涩，外婆孤身一人回到熟悉的故土，住进新砌的砖瓦房里，独自回味着往昔的忧愁苦乐。时光荏苒，唯有荒弃的石砌小屋依旧望着日出日落，见证人世悲欢，世事沧桑。
 

　　可是我想，石砌的小屋也终将渐行渐远，消逝不见吧。忽然间似有了悟，天下万物的来与去，自有它的必然，如零落尘泥的花朵，却把岁月的沧桑演绎成季节的轮回。岁月的极美，正在于它的必然流逝，忧愁苦乐也终会渐行渐远的。
 

　　丰子恺曾说，看淡世间沧桑，内心就会安然无恙。我想，人生唯有珍惜当下，淡然前行。